正文
不管怎样衡量,今天回顾,自一九九一年在瑞典我跟弗里德曼畅论世界经济,距今四分之一个世纪,贫困之邦能杀出重围的虽然不只一个中国,但说中国先拔头筹却无可置疑。我更要指出从一九九三到二〇〇七这十四个年头,在好些不利的情况下,中国经济增长的速度之高是人类历史仅见。朱镕基先生的贡献我欣赏,但经济持续地飙升十多年不可能是一个或一小撮人的功劳。朱总理当年主导的市场合约自由与其他政策当然不可或缺,但还是不足以解释我们见到的现象。
最近我想到两个解释中国现象的关键,皆源于与弗老之会的内容再想。其一是比较优势定律这回事,理论无疑对,但引进沙石这定律的运作不同。大概而言,地球上的资源只有三类。其一是土地(包括地下的矿物),其二是劳力,其三是知识。土地不能移动——不动产是也——其增减对经济当然有影响,而农产品或矿物的进出口,如果没有政府管制,会影响他邦的经济。劳动人口可以走动,但国际之间不容易,而通过国际贸易虽然会带来比较优势定律所说的效果,但国际上的劳工法例、最低工资、工会运作等沙石可以大幅地削弱比较优势定律的运作。
只有第三种资源——知识——在国际间是自由流动的:绝大部分的知识没有专利保护,就是有也只保十多年,而商业秘密会跟着外资的引进而进,一旦外泄基本上无法收回。我认为中国能先拔头筹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开放改革后外间的知识涌进得快,非常快,而中国的青年也吸收得快。外资当年的涌进带来的商业与管理知识当然重要,而今天看更为重要的是数码等科技的发达,涌进中国炎黄子孙学得快,掌握得优越。这里我们要注意的,是中国本土的市场大,而大市场是数码商业快速发展的先决条件。
一些西方的朋友认为中国盗用西方的科技发明。这观点不对:不用盗,不是商业秘密的科技在网上全部可以找到,而商业秘密一旦外泄就成为共用品。我曾经花了美国的国家科学基金不少钱,劳师动众,研究发明专利与商业秘密的保护与租用合约,可惜几年的深入研究只写下一份长报告与发表了一篇关于商业秘密的文章。不管怎样说,中国要感谢西方科技知识的引进。
另一方面,在文革期间,中国的大学好些课程不能教。这逼使求学的青年偏于数学与工程这些方面。虽然文革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这传统还在。后来到了江泽民时期,大学的数量急升,到今天每年的大学毕业生七百万人,懂得处理方程式的中学生所见皆是。也重要的是中国没有西方那种工会的林立。中国的建筑或装修工人一般是样样皆能。是的,在西方,因为工会的左右,水归水,电归电,煤气归煤气,泥水归泥水,木匠归木匠,不能“捞过界”。
深圳是一个新现象
上述的局限转变带来近几年出现的深圳现象。我历来认为有朝一日,上海的经济会超越香港,没有想到深圳。去年我说两年后深圳会超越香港,但今天看是已经超越了。再两年会超越很多!去年我也说再十年深圳会超越硅谷,但今天看不需要十年。华为、腾讯、大疆等有大成的可以不论,但据说搞科技产品的企业深圳有八千家。马云也要到深圳来摩拳擦掌!这个城市的人口增长速度远超昔日香港的难民潮,但我找不到一个可靠的数字。
当然中国还有其他城市的科技产品搞得有看头,但深圳冠于内地今天没有疑问。新劳动合同法对科技行业的约束为祸较少,因为这行业的市场工资比较高,在好些方面脱离了该合同法的约束。然而,目前在东莞,因为该法的存在,高与低科技之间出现了一个断层。
为什么在科技产出的发展上深圳能捷足先登是个有趣的问题。多个因素无疑存在,而我认为最有趣而又少人注意的,
是今天的深圳没有几个本地人
。全部是外来的,因此完全没有排外这回事。排外或宗教、种族歧视对经济发展可以有严重的不良影响,而深圳是一个从三十多年前的二十多万人口升到今天二千多万的城市。这是非常夸张地重复了百多年前美国西岸因为寻金热而带起了旧金山的故事。是的,因为新劳动合同法的引进而变得死气沉沉的东莞,因为深圳的土地不足而一下子活跃起来了。
深圳今天的远为不足处,是大学不仅太少,水平也不见得高明。另一项严重的缺失是文化事项深圳远逊于上海等地,而那里的博物馆是没有什么可观的。
基建速度高是第二个关键
转论中国先拔头筹的第二个关键,是在劳动力之价低廉的八、九十年代,中国在基础建设这方面发展得快。就是到了本世纪初期,一个力壮的劳动工人只五美元一天,往往从天未亮操作到天黑。当年我见到这情况感到心酸,今天回顾炎黄子孙要感谢这些人。中国的基建工程不仅兴建得快,而且质量愈来愈高,到今天是世界级水平了。高速公路的兴建每年可以横跨美国两次,而难度甚高的高铁,约十年建造了二万三千公里,达地球的百分之六十以上。
都是劳苦大众的血汗换得的成果,而重要的协助,是中国既没有西方的工会,也没有西方的民主投票。这些方面,一九八三年我对北京的朋友力陈不要仿效西方。这里的问题是兴建得快而又优质的基础建设不一定是划算的投资。以高铁为例,算进利息,归本还是遥遥无期。问题是这类大兴土木的投资不能单从金额的支出与回报看。那些所谓外部性对不同地区的地价影响,对人口在不同地区的变动的价值的正或负,原则上也要算进去。大概的衡量也不易,精确不可能。我只能说,大略地看,中国的基建项目很少见到负值。这样,不论历史成本,中国的基建项目对将来的发展会有大助。
天下大势是新三国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