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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洞故事 | 外公的两条命(完结篇)

悦网美文日赏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3-20 20:35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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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头儿在说:“这就是死人的正常反应,把刚吃下的东西都吐出来。我以前杀人前,也都是让他吃个够,然后再杀死,无一例外全都吐了,这是害怕到极点的表现。所以说,行刑前要吃顿好的,好不做个饿死鬼,全他妈狗屁,不都照样吐光光。”

他说错了,我也感到诧异。在被子弹击中的瞬间,我居然没有一丝恨意,也没有一丝害怕。我只是很伤心,身体上很痛,还感到恶心。这痛苦持续的时间断续而漫长,但灵魂似乎无意离开我的身体,我依然还有轻微的呼吸。

他们似乎又继续吃饭,说的话都很模糊。隔了不知道多久,有几人来搬我的尸体,那时我还有感知。有人似乎探到我还有轻微的呼吸,说我还没死。不一会儿我感到有人在砍我的脚,似乎很用力,但我并不觉得疼,迷迷糊糊中,我的意识中断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我衣服上沾了很多呕吐物,有苍蝇在我周围飞,那呕吐物长了蛆,一股酸臭味。我挣脱着坐了起来,还是我“死”前那个地方,只不过是一片狼藉,而且没有人影。我的心脏一阵酥痛,呼吸很急促,不自觉用手去摩擦胸口,我的左脚裤腿上有一大片黑了的血迹,左小腿是弯曲的,我撩开破碎的裤腿,看到上面有三道很大的伤口,但又复合了,可能伤口太大,复合后变得弯曲。我试着站起来,发现走不了路,而且左腿还疼得厉害。

我饿极了,身体又虚弱,拄着一根木棍在房间里面找到一些可吃的东西。我不清楚距离我被枪击中到现在有多久。从桌上残羹的腐烂程度来看,约摸有十来天吧。我也不清楚我为什么被枪击中依然能无恙醒过来。我觉得子弹还在体内,但我不可能去医院治疗,这样我一定会被警察抓去询问,我自己已经有一大堆谜团了,怎么可能解决警察的谜团。而且,我想快点回去见小灵。

我衣服里面的钱包还在,小灵的照片还在。我拄着木棍走出房间,清晨,整个天地雾蒙蒙,黑乌乌,死寂,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声鸟叫,那个时候你知道我想到什么吗?我想到末日不远,我必须回家了。与全村人,与家人决裂都无所谓,我想和小灵生活在森山野林里,治不了她的病,就尽我所能照料她,一起等待末日降临,一起死去。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当地的车站,当时为了防止农民逃荒,车站加强了警备。我穿着破烂,又虚弱不堪,差一点被他们当成盲流。幸好我有外地身份证明,胡诌了一个来四川的理由,他们才放行。但他们没收了我的拐杖。

辗转了半个月才回到家乡。因为饥荒的影响,镇上变得萧索了很多,很多店铺关了门。我实在饿得不行,体力不支,倒在路边。大概是有人认出我,家里人知晓后,来了几个人把我扛回家。

我们村是个小村,人口不多,虽然粮食都被征购,但周边都是山,资源不少,因此倒没发生过人饿死事件。我离村期间,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村长暴毙,他的老婆发了疯,整天在村里念叨,“女儿来惩罚我们了”,你如果走近她,她还会悄悄跟你说出细节,但除了我,没人把她的疯话当真。另一件就是爸爸做了村长,在饥荒期间,他在山上和人们偷偷开垦了一大块番薯地,冒着被批判处理的危险,总算带着村民熬过了饥荒期。就是靠着这些番薯干和稀米汤,在回家三天后,我才差不多恢复过来。

爸爸不认我这个儿子,妈妈看我的左腿瘸成这样,潦倒得不像个人,抹了很多眼泪。我行动不便,而且心脏有问题,时不时就痛,没办法走远路去见小灵。有一夜梦见我去找小灵,但他们都不见了,我惊醒过来,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和懦弱流了很多眼泪。妈妈恳求爸爸让我留在家,我知道我这次一走,就再也不能回头。那时我太饿了,不想走,也走不了。

地里的番薯开始挖完,村民去竹林挖竹笋,竹笋挖完,就挖野菜和薯藤,剥树皮。当时爸爸是村长,有定量粮食供应,但我们家五口人,三个孩子都在长身体,我那时十九岁,每天都饿得饥肠辘辘,瘦了很多。

在家呆了一年,饥荒的局面开始好转,香蕉、薏米、南瓜等副食相纷上市,解决了吃饭的燃眉之急,生活渐渐步入正轨。我有了力气,开始去找小灵,山路因为久未人踏的缘故,复又长满杂草,从我十六岁逃婚,第一次找到小灵的家,与她结成夫妻,到现在已过三年多。我的面前已经没有路,我不知该往哪里走,我忐忑不安。深入丛林,凭着三年前的记忆,我花了一天时间,才看到一间破旧的棚屋。

棚屋比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更破旧了,让我惊骇的是,远远看去,屋子周围长满杂草,已经没有人的气息。我知道我来晚了,我知道他们已经不见了。我心脏痛得喘不出气,眼泪直涌,万念俱灰。

走进屋子,屋内的摆设没变,只是落了厚厚的灰尘,四周墙上贴了四张黄符。在那张我和小灵成亲吃饭的桌子上,有一封外乡人写给我的信。

外乡人说,小灵为了保护你,作了换命之术,当我们发现后,她和狗已经在坛前死去。我们不怪你,她肯为你这样做,证明你值得她托付。但我们很伤心,我们只有这个孩子。我们放弃一切,来到这里生活,忍气吞声,都是为了她。如今她为了你撒手人寰,也算是命运一种。你小时候我给你做法时顺便给你算过一卦,你吉人天相,后来与你接触,也觉得你天性纯良,你与小灵成亲,也算天作之合。只是我没料到世道的险峻,竟会间接影响你们的命运。你的命是小灵给的,你体内有她的血系,不要辜负她,好好活下去。我们离开这个地方,重入江湖,这个乱世需要我们。你如果看到这封信,把屋中的四张符撕下来,一同烧掉。

后来我每当想到小灵为我而死的事实,我的心脏就条件反射般疼痛。这疼痛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熟悉它,知道它不致于拿我命,但却让我痛得难受,泪流不已。我很多次梦到小灵,她感应到我正徘徊生死,偷偷走进树林,用她所学,摆坛做了一个巫毒之术,还让黑狗陪葬,她一定在黑狗面前流了很多不舍的眼泪,但为了我,最后还是毅然结束了自己的性命。用两条美好的生命,换我在世上苟且,让我心脏重新跳动,伤口复合,实在太不公平。纵使我无数次说服自己要为小灵好好活,但人生像是已经走进死胡同,已经失去全部生活的热情了。

后来我在家呆了不久,觉得苦闷,就又离开了。因之前发了洪水,桥台下木盒子里面的信都泡烂了,只有她一束用红线系住的头发。我现在只剩下她的头发和照片,但头发已没了往日光泽和气味,变得干枯,照片也变得模糊,越来越难以辨认小灵的模样。

我变得寡淡,人们说我喜怒不形于色,我是连喜和怒的情绪都没有。二十几岁,沉闷得可怕。在这里遇到你外婆,和她结婚,做了上门女婿,我也不在乎这些。后来生子,儿子长大,孙子长大,就到了现在。

我爸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人诬在饥荒年偷藏粮食,被人批斗,把家翻了底朝天,没找到罪证,折磨了几天后释放。当初冒险帮村民度过难关,反过来却被人们诬成叛徒,他咽不下这口气,躺在床上活活气死。我对不起他,也让他伤透心,很是愧疚。我厌恶村里的人们,后来妈妈去世后,弟妹也都离开村子上城谋生,我就再未踏入那个地方一步。


四、尾声

外公的故事讲完了。从下午一点,从他养的泥鳅狗带入,讲到晚上十一点。起初我们坐在门槛上讲,后来外婆回来,为了故事不受干扰,我们又去了公园,坐在石椅上讲,期间他拿出钱包里面小灵的照片给我看,虽然照片模糊,但还是能分辨出里面的女孩清秀,留着披肩长发,鹅蛋脸,微笑甜美。外公默默流着眼泪,我被他的故事和情感感染,也红了眼眶。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故事告一段落,我们在路边的大排档点了几个菜,外公说他很久没喝啤酒了,点了六瓶啤酒,接着慢慢讲,讲到他在四川的遭遇,他撩起上衣,给我看他胸口被枪打中的伤口,说,“子弹应该还在身体里面。”还有他跛了的左腿,有三道很长的创口,创口使他的腿变弯,他说现在已经习惯了。他说那个开枪杀他的土匪像一个明星,但死活想不起来,我在他的提示中猜测姜文,他豁然开朗,喝了一杯酒,“对对对,就是他,姜文!”我问他后来这些坏人都是什么结局?外公说他没去留意,“都是浮生尘嚣,随他去吧。”

他说他在三年饥荒中的遭遇,说某个地方有个父亲饿得不行,把儿子煮了,不舍得吃完,藏在锅里,每天吃一小块。他说你没有遭遇过那个年代,想象不了,简直人间地狱。他说他起死回生,拄着拐杖走在无人的荒野里,确实想到末日不远,没料到还活了这么长岁数,将故事说给我听。他说他第一次把自己的故事说出来,好痛快。又喝了一杯酒。眼睛溢出泪。说到女孩为自己而死,他已经有点不能自已,痛哭出来,引起周围食客侧目。他问我,“我凭什么活着呀?”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用手抓住他酒杯,不想他再喝。我说,“公公,不要再喝了,你醉了。”他看着我,说自己没有醉,他说他很久没喝得这么痛快了,不要扫他的兴,人生还有几次这样啊。言下之意明天死了也值。我觉得也是,人生能有几次这么痛快淋漓呢,就又叫了四瓶啤酒,给外公满上。

外公说,他二十多岁来到这里,是活过一次的人了,不会喜怒哀乐,只是苦,痛苦,味苦,有时心脏痛,肚里的胆汁泛起,嘴巴都是苦味。他说,在这里遇到你外婆,有时想想实在有点对不住她,“对不住她。”外公重复了几遍,又喝了一杯酒。他一直在外婆面前沉默寡言,现在对我透露心迹,说外婆甘愿在他身上浪费自己的青春年华,而他的心早已死去,外公指了指他自己说,“你说我是不是混蛋,是不是不可原谅!”我知道他这时候已经醉了,开始问责自己,我说理解你的人都会原谅你。他又哭了起来,然后趴在桌子上了。我过去搀扶他,公孙俩踉跄走在夜色中,他一路还在胡言乱语,有时摸摸自己的口袋,惊恐地问,“我钱包呢?”有时又喃喃,“我对不住你外婆啊。”有时又问我,“你说我这个人凭什么活?”我说,“至少你有这么一个伟大的故事!”

我说着说着就大哭了起来,哭声让黑灯的窗口重又亮起,有人开窗探头。我很伤心,但相比外公的伤心,我这伤心渺沧海之一粟。两天前我的腿受了重伤,还醉蒙蒙的,难以应付外公的重量。我和他找了一个空旷的地方坐下,一起哭,然后外公说,“不哭了,不哭了,现在已经不是哭的时候。”

外公于2011年1月2日去世,享年71岁。


外公


外公家阳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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