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读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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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首发|罗翔:AI时代,文科通识教育如何可能?

读书杂志  · 公众号  · 美文  · 2025-04-28 1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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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的洞穴寓言》,扬·萨恩雷丹 作,科内利斯·范·哈勒姆仿于1604年,现藏维也纳阿尔贝蒂娜博物馆(来源:wikipedia.org)


当卡尔弥德关于明智的两个经验性描述被苏格拉底驳斥,他立即提出了第三个定义,即“做自己的事”,这恰恰是苏格拉底在《理想国》中关于正义的定义,当城邦中的民众各安天命,各尽其职,城邦就是正义的。当个体灵魂中的理性、激情和欲望保持和谐,个体也就是正义的。格里底亚向来以苏格拉底的代言人自居,经常会兜售苏格拉底的哲学金句,然而这些金句一旦脱离具体的语境,含义就会发生偏离。


面对苏格拉底关于什么叫“做自己的事”的追问,格里底亚抛出了第四个定义——“做好自己的事”。格里底亚的“好”是一种结果意义的利益,也就是做对自己有益的事情。苏格拉底马上追问格里底亚“好的事情”与“自己的事情”是什么关系。比如医生给病人开了对症的药物,最后药到病除,医生得到了患者的感谢,并获得了经济上的回报,这自然对医生有益,也对病人有益,格里底亚认为这就是“做好自己的事”。但如果患者不仅不感恩,反而举报医生开的药超过报销范围,医生后来被处分,那这还叫“做好自己的事”吗?


格里底亚再次搬出苏格拉底的金句作为挡箭牌,提出了第五个定义:认识你自己,有自知之明就是明智。格里底亚深得智者学派的精髓,立场并不重要,定义也无意义,重要的是在辩论中取胜。这很像今天网络上的各种争论,用他人曾经说过的只言片语来攻击他人,根本不在乎这句话的语境之所在。苏格拉底所说的“认识你自己”在于认识到自己的有限,而格里底亚的“认识你自己”则是认识到自己的无限。前者是一种理性有限的谦卑,后者则是理性过度的狂妄。苏格拉底把德尔菲神谕作为对人的命令,让人在神灵面前时刻保持谦卑,人不是神灵,人终有一死,所以勿要过度狂妄。但格里底亚认为神谕只是神灵和人打招呼而已。当神谕从命令变成问候,人也就与神灵同等。


《神谕》,卡米洛·米奥拉(Camillo Miola)于1880年创作,描绘了女祭司皮提亚传达德尔菲神谕的场景(来源:britannica.com)


当苏格拉底继续追问“认识你自己”的含义,格里底亚抛出了第六个定义,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无节制的欲望,那就是对全能性知识的向往。他表明了自己对明智的真实理解,“明智就是知识的知识,也就是关于他自己的知识”,这是一种驾驭一切的知识,当人拥有这种知识,自然就可以拥有无限的权力,开启上帝视野。


面对这个醉心权力的未来僭主,苏格拉底做了最后的规劝。他提醒格里底亚,如果真的存在关于知识的知识,那么它既包括知道,也包括不知道。“明智,有自知之明,就是知道自己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事。” (167A) 因此,最接近万知之知的明智就是这种“知己无知”的否定性智慧。另外,即便真的存在关于知识的知识,那么这种全面性知识也无法取代专门性知识,对于拥有全面性知识的人,除非他还懂得类似医学的专门性知识,否则这种全才性的所谓明智之人也无法区分良医和庸医,好药与劣药。因此,即便全才性的明智之人,也应该放手给专业人士,让专业人士做专业的事情。所以,明智这种看似无所不包的全才性知识其实没什么实际用处。然而,未来的僭主并没有听取苏格拉底的建议,对谈最后不欢而散。


人类的理性有其固有的局限,我们必须对未知保持足够的敬畏。在《枚农篇》 (也译《美诺篇》) 中苏格拉底提出了一个著名的知识悖论:“一个人不可能去寻求他所知道的东西,也不可能去寻求他不知道的东西。他不能寻求他知道的东西,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用不着再去寻求了;他也不能寻求他不知道的,是因为他也不知道他应该寻求什么。” (80E) AI可以在已知的基础上去扩大知识的范围,但是无法从无到有获得一个完全的新知。这就是为什么科学研究不仅仅需要理性,还需要直觉和灵感。爱因斯坦说:“物理学家最大的任务就是去寻找那些最普遍的规律,人们只用演绎,就能根据这些规律推导出一幅世界的画面。通往这些规律的道路并无逻辑可言。人只能靠直觉,其基础是一种对知识的热爱。”通过直觉和灵感获取的新知更像是一种从无到有的经历,它需要神来之笔的灵光一现。我们不能以狂妄的理性拒绝未知。就像洞穴中的囚徒,如果有一种神秘未知的力量拉着我们掉头,但是我们执拗地拒绝掉头,因为理性无法给其提供确定性掉头的根据,那么我们也就失去走出洞穴探究未知本真的机会。


尼曼( Christoph Niemann )为《纽约客》杂志创作的封面,呈现了他对人工智能及其创作的思考和讽刺(来源:newyorker.com)


在AI时代,很多人对AI技术也有格里底亚式的错觉,认为AI技术就是一种关于知识的知识,掌握AI技术的人也就可以成为拥有全能性知识的明智全才。当科技僭主与政治僭主一拍即合,善良的愿望极有可能把人类引入人间地狱。因此,我们更加需要苏格拉底式的文科通识教育,需要知己无知的明智和节制,避免理性的狂妄与自大。真正接近全知的就是知道自己是无知的。


二、反思人工智能的相对主义价值观


苏格拉底的主要哲学对手就是智者学派,卡尔弥德和格里底亚应该非常熟悉智者学派的雄辩术,在《普罗泰戈拉篇》中也能看到两人的身影 (315A) 。智者学派又称诡辩学派,他们不承认真理,属于相对主义,他们用似是而非的智慧来颠倒黑白,玩弄语言,以此攫取财物。普罗泰戈拉是智者学派的代表人物,法学院的学生非常熟悉他的“半费之诉”的故事。遗憾的是,无论是当时雅典的年轻人,还是当下的年轻人,可能都更醉心于相对主义的语言游戏。苏格拉底虽然主张否定性的智慧,承认自己的无知,但他并不像虚无主义者那样否定真理的存在。


普罗泰戈拉肖像画, 胡塞佩·德·里韦拉于1637年创作,现藏沃兹沃思学会艺术博物馆(来源: wikipedia.org


不少人认为,在一个多元主义的时代,价值具有主观性,因此对于AI技术,必须持价值中立的立场。然而,这种价值中立的立场本身就是一种价值观,价值中立本身并不中立,它不过以技术中立的幌子掩盖了它相对主义的本质。价值中立主张一切价值具有同等的意义,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对,也没有什么是绝对的错,但这种立场本身就具有绝对性。


我问了某著名的AI一个问题,什么是邪恶?它的回答是:“‘邪恶’是一个复杂的概念,不同的文化、哲学、宗教和道德体系对其有不同的定义。”然后,它从多种角度讨论了邪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邪恶并非一个单一的、普遍适用的概念,而是随着文化、信仰和哲学立场的不同而有所变化”。于是我又问它:“有没有客观意义上的邪恶?”它的结论是没有结论,要根据个人的立场来进行判断。然后,它非常鸡贼地把皮球踢给了我:“你的看法呢?你觉得邪恶是客观存在的吗?”这看似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答案,把所有的观念展示给你,让你进行选择,但其内在逻辑依然是相对主义的多元包容,最终的答案是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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