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全书分作四部分,分别是希伯来圣经、莎士比亚、从弥尔顿到十九世纪末的英国诗人,以及从惠特曼到当代的美国诗歌。这种“布鲁姆式”划分,已果断地替我们掂量了四部分的轻重:莎士比亚一人足可抗衡旧约,而且莎士比亚大于等于整个英国诗歌传统。每一部分,布鲁姆都直接将自己钟爱的诗行大段抄上,中间插入评论、感悟、个人回忆。这样做的后果,便是诗歌引文的篇幅经常会超过评论的篇幅,这是我初读时感觉最不适的地方。比如,让人抓狂的《约伯记》,布鲁姆只用六页就一带而过,而且一半的篇幅是抄录重要段落。讲柯尔律治的《古舟子吟》,诗歌引文是分析的两倍长。但读进去之后,我发现布鲁姆在自己的“文学回忆录”中,实际上是在回忆、品读、玩味他喜欢的诗句。他将这些选中的诗歌按照既定的顺序排列,编成选集。书中抄录了大段原文,如同布鲁姆亲自为我们缓慢地念诵一遍。所以,这本书的准确定位应当是布鲁姆编辑的《西方正典诗歌选注》。
在《西方正典》(
The Western Canon
,1994)一书出版之前,布鲁姆最有名的书就是1973年出版的《影响的焦虑》,主要以精神分析、尼采、诺斯替神秘主义来讨论诗歌传统的存续、历代诗人之间的争竞和搏斗。《记忆萦回》又回到这个萦绕布鲁姆一生的主题。但抽象地谈论谱系、影响、模仿、修正、继承比较容易,布鲁姆则是言传身教,将自己钟爱的诗歌片段辑成一册,通过巧妙的安排和微妙的提示,让读者切身感觉到诗歌传统内部涌动的那种液态、动态的联系。
读到一半时,这本书的意图和结构逐渐显明,我最初感到的不满已消失大半,甚至感觉布鲁姆的方案开始奏效了。以我不太熟悉的美国诗歌为例。在布鲁姆的评价体系中,惠特曼就是美国诗歌的开端和始祖,《草叶集》就是那个强大、耀眼、夺目的光源。尤其是《自我之歌》(
Song of Myself
),简直就是破空射出的金箭,光芒散成无数星星点点的火炬,燃烧在后世诗人的诗行中。但惠特曼也不是无始无终的神,照射他的大光,就是希伯来圣经中的《诗篇》。布鲁姆讨论惠特曼的一章,是全书最长、引诗最多的一章。他回忆,诗人理查德·威尔伯曾建议他们轮流读《诗篇》和惠特曼。因此,布鲁姆先用十页讲这部融合了“赞美、感恩、乞怜和绝望”的古代希伯来诗集。他引用了英文圣经翻译的先驱廷德尔(William Tyndale)典范的译文(“捕捉到原文的超自然力量和雄辩”),又提到《日内瓦圣经》和《钦定本圣经》如何降低了廷德尔那种加尔文派的热情。以《诗篇》第十八首为例(《撒母耳记下》二十二章中保留的版本),我们不妨先将布鲁姆复制的部分高声朗读。比如下面这几行,我觉得和合本的力道甚至要超过钦定本(这便是读中译本的福利):
曾有死亡的波浪环绕我,
匪类的急流使我惊惧;
阴间的绳索缠绕我,
死亡的网罗临到我。
一
旦我们把布鲁姆引用的几段《诗篇》念熟,一切收拾停当,此时再听惠特曼的诗,便可听到那支金箭破空射出时铿铿的声响:
我歌颂自己,歌颂每个活着的男女;
我松开系在他们身上的舌头,
它开始在我口中说话。
如果你能听出《诗篇》语言的节奏、音色和情绪,你就会听到惠特曼作为贵格派的后代在那些飞溅着火花的布道词中所听到的东西。这就是美国诗歌之父的希伯来族谱。我们不仅能在惠特曼的诗句中听到《诗篇》,还会在《诗篇》中听到希伯来的惠特曼。
这就是布鲁姆式读本的特点。这些能入布鲁姆法眼的诗行,被他用批评家的蛮力塞入拥挤的文本空间中,相互摩擦、撞击,结果产生出布鲁姆所期待的各种影响和焦虑。由此说来,《记忆萦回》所录、所评的《夜莺颂》,与各种《济慈诗选》中的《夜莺颂》便有很大不同,选本的特定编排和注释会给这些熟悉的诗歌以新的阅读体验。大概出于教师的本能,好为人师的布鲁姆生前出版的最后著作仍然是一部教科书。《记忆萦回》不仅是八十七岁的布鲁姆的《正典诗歌选注》,也是他诗歌教学的最后一次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