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快了,快了。”卿松已经贴在了书架上,飞快地一排一排往下看,他突然发现有2015年华夏出版社出版,哲学家陈嘉映的文集《从感觉开始》、《无法还原的象》,只打听了一句折扣,马上就说“这一摞我都要了”。两个伙计前后围着他,话音一落就立刻躬身抱起一摞书,搬到门口堆好。
“这个来20本,这个来10本,这个我全都要……”卿松陆续发现了《尼采引论》等十几种文史哲书籍,店门口很快堆起了两三百本书,卿松一圈转完,看到书堆,恍然大悟似地发现居然订了这么多。
这些书封面颜色朴素,腰封上只有内容介绍,没有大幅的名人推荐。内文里谈论的是尼采、海德格尔、汉娜·阿伦特、白宫水门事件、美国陪审团制度……我打开手机搜了陈嘉映的那本《从感觉开始》,京东页面第一行字就标红“适读人群 :有一定文化层次的大众读者”。陈嘉映被称为“中国最可能接近哲学家称呼的人”——一个哲学家的随笔集,在眼下无论如何不会是一本畅销的通俗大众读物。
然而卿松对它们有极大的热情。在订货的瞬间,卿松不再是那个终日躲在书店后台十几平方米小仓库,脸色有些苍白,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店主,他变成了网络段子里那种大老板,到店里用手指头指,这个、这个、这个,全都给我包上。
2003年,22岁的卿松刚到书店打工时,看起来怯懦、内向。他出身农村,家里很穷,小学去城里亲戚家寄宿,却一直被当校长的姨父家暴。在学校、在家,姨父总是毫无来由地突然打骂,这让他长期精神高度紧张。放学后,卿松孤立无援,一个人藏在安静的学校厕所里,挨到饭点再回家。读书时,卿松总拿着一本盗版的路遥《人生》来回翻:“举着一本书,别人就不来打扰你了,实际上什么内容我都没看进去。”
来到北京,他在北大朗润园里租了一个大杂院的单间,一边泡图书馆,一边在北大南门外的风入松书店打工,他幸运地赶上了北京学术书店最后的鼎盛时期——从1993年开始,万圣书园、风入松、国林风等学术书店各自在北京创立,成了当时知识分子固定买书、办论坛、讨论国家大事的地方。风入松的老板是北京大学哲学系副教授王炜,他曾经于1996年在书店举办过“陈寅恪的最后20年”学术讨论会,邀请季羡林等北大学者座谈,让沉寂多年的陈寅恪研究重回大众视野。书店还搞过唱反调的图书讨论会,直接批评过度炒作的《亚洲大趋势》学术价值不高,给畅销书降温。
风入松的经理叫卢德金,对店里各种图书如数家珍,拿起一本书,从译者、出版社、责任编辑、版本区别都能讲上半天。
有一天,卢德金路过“科普”书架,随意地从角落里抽出来一本《科学革命的结构》。
“这本书怎么放这儿了?”卢德金问。
没有人回答,书放在这儿一年多了,从没人买。
现在卿松知道,这是美国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的经典著作,分析科学研究中的范式演变,应该放在科学哲学,至少放在哲学架子上。
“摆出去看一下。”卢德金随手把书交给卿松,让他放在新书台上。
《科学革命的结构》此后一直被留在推荐位,一年卖出了五六十本。在书台上,卢德金摆过“西方人眼中的中国”、“红学研究”的主题,把库房里积压的《枪炮、病菌与钢铁》拿出来,重磅推出,一周卖出上百本。
跟着“卢大师”,卿松第一次发现,书店其实是一种有强烈价值判断的行当,“真正的高手就是在大家都不知道的时候,我说这个书不错,而且会得到(顾客的)公认。”
22岁的卿松开始展露出一种沉默的执拗,他整日泡在风入松,试着读加缪、卡夫卡,书中很多细节如今都已淡忘了,他只记得《罪与罚》的主人公也是个贫苦青年,悲剧故事让他“精神都要崩溃了,整个人都是极其地恍惚”,这种激烈的阅读体验让他至今钟爱陀思妥耶夫斯基。编内刊时,为了介绍汉学家,卿松主动跑了四五家书店查书,像写字典一样,把海外汉学家按照师承的源流,一个一个地梳理下来。
卿松记得住每一本书的位置,文学区店员邓雨虹托他找一本艺术书,他连着三天忙忘了,等到大家跟店里借书时,卿松看到小邓借了一本《驼背小人》,“天啊,她喜欢读本雅明!”卿松终于把这个女孩记得牢牢的。
在书店,卿松体会到被器重的滋味,老卢让他编内刊,推举他做店长,等到2004年卿松离职时,老卢把自己在北大周末书市的地摊也转给了他和他的女朋友邓雨虹。
摊位只是一米宽、两米长的木板,两个人用自行车驮书,一人弓背往前推,一人低头捡掉下来的书。等送到地方,从脚尖到头发丝都往外喷着汗,内衣已经湿透了。有时赶上天气不好,先去的人就发短信:“风大,速送鹅卵石过来。”
书摊卖的是出版社积压的库存书,卿松反复证明,一些库存书只是没有遇到它合适的读者。第一笔生意,是卖辽宁教育出版社的《新世纪万有文库》,这套文库从周易、楚辞,到契诃夫、萧伯纳,涵盖了古今中外的社科经典,在市面上不多见,拿到北大校园打五折出售,很多人一捆一捆地抢购,一个周末就卖了两千多块。
很多青年学者、博士开始出入书摊,卿松戴着眼镜,微笑羞涩,站在摊边更像是在寻找知音,常有人以为他也是北大学生。他销售康德、叔本华,对每本书都略知一二,有老读者说:“他识货,分辨的出好坏,至于究竟好在哪里,他无法给出鞭辟入里的分析,但他至少不肯当一个肤浅的书评家。”
书摊渐渐变成北大东门外的小门市,卿松渐渐掌握了卢德金点石成金的本事,在新书里挑宝贝太容易了,榜单那么多,推荐语比书做得还漂亮,从旧书中选宝贝才考验知识量。从书堆里盯到一本多年前的好书,卿松会立刻心跳加速,一种强烈的快感迅速袭来,一直延续到这本书上架为止。十几年来,这种快感从未削减,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现。
等到有懂行的顾客发现宝贝,惊叫“这本书你们都有?!”——期待的反馈到了,那种战栗的快感又再次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