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此后赵太太没有再讲过什么,毕竟这门亲是她促成的,态度变得太陡容易招人话柄。瑜滟读大学的那会儿,赵太太天天在她跟前念经:“你谈的那是个什么东西,他爸爸在合肥开茶厂?听说都要倒闭了,你嫁过去就只有给他们还债的份。滕嘉良又是什么样的人家的孩子。指甲里剔出点金屑子也够你那位小茶厂少东家过半辈子的。我不要你对得起我,你只要对得起你的死鬼老子。他临走说的,股份全拿出来也要把姑娘风风光光送出门去。不是让你带着嫁妆去填别人家亏空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赵太太眼里,女孩子是只能高攀不可下嫁的,这样才能过上比闺阁时期更好的生活。也正因如此,找象薇这样小户的女孩子进门,她才有颐指气使的资格。外面却还要放话给人听:“谁知道瑜洲从哪里拾到这么个乡下丫头,妈妈在嘉兴包粽子,老子在义乌收快递。到底又能怎么样呢,爱上个驴子容长脸,爱上个狗子尖下巴。瑜洲欢喜就行了,又不跟我过日子。”
象薇听说了,只是发笑。就瑜洲在家的那么点时间,她大部分的日子还真就是和赵太太过的。待到赵太太苦丧着脸说“瑜滟两口子要回来了”,象薇自是满心欢喜地一笑。赵太太当她幸灾乐祸又是一通鬼吵。象薇没功夫和她论辩,她的心像插了双翼般扑腾着,她想着,终于不必再光光看你这张脸了,瑜滟要回来了。姑嫂不如姐妹亲,总是同龄人,有许多话可以说。还有嘉良。
心思戛然而止。
她对那双刚刚安装好的翅膀下令:“停下来吧。”翅膀不甘,仍缓慢地扇动着,使樱粉色的余韵在肺腑间荡漾。
3
说起来是妹婿,嘉良比象薇还要大两岁。她不端嫂子的款,反而拿他当兄长般敬重。瑜滟的调羹搅动着杯中的莲子杏仁粥,半晌苦笑道:“敬什么重。现在,人人看见我们都恨不得离得八丈远。他到了人家企业里做事,什么脏活臭活都丢给他,就差没让他通马桶了,怕是连条狗都不如。”
这个象薇有所耳闻。她大学里的一个学姐和嘉良共事,在路上遇见了,聊起来,诧异极了:“那样的大少爷,也难为他了,身段再低就成盆地了。我们办公室都是女的,到底要心善点,况且就凭他的长相,也舍不得调侃。他那层楼上全是一般岁数的公鸡头,阴阳怪气起来我都恨不得撸袖子弄两拳,他倒能佯打耳睁就过去了。所以,不论墙倒众人推的本事,还是忍耐的本事,都是男人的强项。”
嘉良不知从哪里搞到一辆灰蒙蒙的桑塔纳2000,手摇的窗户和黑窟窟的麻将席让人怀疑它恐怕也只值2000块。不过就算是2000块,只要没动用瑜滟的私房,没向赵太太开口,象薇也佩服他。他这样的,不是广义上的“净身出户”。不光光是所有账户冻结,所有人脉断裂,还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监控,摸得着和摸不着的雷区。
赵太太像看到一头恐龙一样绕着车身转了一圈:“乖乖隆地咚,你要是再弄件黑的藏青的夹克衫套上身,我就要以为你是穿越到了九十年代初做乡镇党委书记了。”似乎这车很让周围光鲜亮丽的别墅群白璧微瑕。
后来有一回,下班路上,象薇听到身后鸣笛,转身就见嘉良朝她招手。上了车她见椅背口袋里别着一份宣传单页,跟眼镜有关的,和他细谈才明白,他弄来这么一台车是两头跑生意用的。“我没有本钱,只能空手套白狼做中介。多说点话,多跑点路。那边眼镜便宜,这边白酒便宜,两头倒啊。反正经常要去出差,油钱都是公司的。”
象薇问他瑜滟知不知道。嘉良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笑着摇摇头:“她不懂这些。”
像是认准了她懂他,是个能说话的人。
古历六月初八是瑜洲生日,恰逢大暑,生日宴上,赵太太特为叫饭店煮了绿豆汤供宾客消夏。瑜洲伯母的礼钱不少,话也很多:“哪里作兴给儿子做三十岁的。马上让个几年,媳妇也三十岁了,又做,难不难看。”瑜洲伯父近日又升了军衔,同桌的女眷们等待开席,听她这样咕叽,也只能纷纷点头附议。
“瑜城三十岁的那年在温哥华,她居然就只发了条短信祝他生日快乐。我不管你寡妇不寡妇,你得讲最起码的礼数。”散筵后,众人到家中打牌。瑜洲伯母跟象薇在房中痛陈家史。
正说着,外面传来瑜洲的声音。象薇一开门,见对面楼梯上瑜洲拽着嘉良的胳膊使劲往楼下拖。
“我不怎么会打。”
“你少来。你跟瑜滟结婚的时候我们不是打过好几次。都是家里人,你不要太谨慎。我们也打得小。”瑜洲又朝她喊,“程象薇,拿五千块钱给你妹婿。”
瑜滟不在家。他们的孩子一直在婆婆那里带着。瑜滟想女儿,早几天前就回那头去了。象薇拿了钱来,嘉良道了谢,只得陪他们玩。他果然是不太会打的,象薇看牌,提醒了两次,瑜洲堂弟有些不快活了,她也就不好再作声。没到一个小时,嘉良跟前就还剩下四五张。瑜洲大赢三家,面前人民币堆得错乱,有种豪华的荒凉,像待烧的纸钱。
瑜洲又叫象薇上去拿钱,嘉良知道他在兴头上,是不好退缩的,只对象薇说:“嫂子请你到我房里去拿,在小沙发上的公文包里。里面的钱都拿过来。”
帘幔都垂着,他的房间是沉郁的暗色,地毯上的团花绵延缭乱,玫瑰紫的天鹅绒壁纸艳丽清冷,让人惘然地兴奋。落地灯开着,或许他此前打算午憩。他的日本枥木蜡引牛皮和反绒烟灰羊皮拼配的公文包在灯下的沙发上摆放着——堪称摆放,而不是随意搁置的样子。
打开来,里面有两万块钱,还箍着银行的束带,应当是新取的款。
她从无窥视别人私隐的习惯,这时却忍不住翻看了其它的夹层。有护照和身份证,印着一般人不容易拍好看的证件照,可他例外地英俊,真金不怕火炼一样。有钢笔和手表,都是昂贵的牌子,但已许久不用。有一个保温杯,装着温热的苦荞茶。最多的是各种文件材料,象薇翻看着无趣,正要合上,手背又碰到了里面的一个小拉链,拉开来,里头装着一个信封。信封里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穿着一件香槟色的蕾丝长裙,卧在一张藤摇椅上睡着了。珠片高跟鞋微微露出来,如出水的荷苞。背景是一间空旷昏暗的大厅,窗外有混沌的光。